林荫的煤炭诗
之所以说“独出心裁”,是由于这么一组短诗,可以串起来,视作一首简炼准确的不长(总共不过百行)的好诗。第一首《我与一块煤》,是否可视作为这组诗的小序呢?煤的形象就是矿工的形象,矿工与煤融为一体。诗的前半片,写到煤的乌黑,煤的坚硬,煤的燃烧,煤的飞翔,实际上高度地概括了矿工的形象,矿工的性格,矿工的品德和矿工的理想与追求。后半片则通过我与煤的对视,揭示或彰显出了矿工的内心世界。他与普天下平民百姓一样,也有着自己的希冀和向往,有着春天般的美好理想与追求,有着春天般幸福的生活企盼呵!即使他长时间地要在地底下一片乌黑的世界里打拼,甚至常常要冒着生命的危险,以生命的代价换取人世间的光明和温暖,换取家人生存的最低保障。
诗的一开头提到的“内在的春天”,在接着的若干首诗中基本上都有予以回应或揭示。如《死亡的矿工》最后两行,“死亡的矿工,死亡的煤炭/大地会把一个春天埋在他的身边”。这不由得让人想起已故中央领导人遗体覆盖着的红色旗帜,想起这几年来新闻媒体屡屡曝光的,令人悲痛的关于矿工一批一批死于瓦斯爆炸,或窒息于地下水淹没、矿顶坍塌,等等。一个个活生生的,而且都那么坚硬的生命,怎么死亡之神老是光顾他们呢?甭提防患于未然,就是亡羊补牢为什么就老补不牢呢?人们不禁为生命之轻深为感叹呵!
再看最后一首《让我写下一块煤》的最后两行:“我最后在一块煤上/取走的是腐朽的春天。”这其中的“春天”早已变质,它已经“腐朽”,而且是彻底地腐朽腐败了。对这种腐烂了的东西,你不把它“取走”,干干净净地清除掉,那么它还将更严重地殃及更多的煤、更多的矿工,以至更多的生命~~
值得在此重提一下,个人特别欣赏开头一首的“我与一块煤对视/我打开它内在的春天”,以及最后一首的“我最后在一块煤上/取走的是腐朽的春天”。
《我与一块煤对视》
它的乌黑,扇动着坚硬的翅膀
它的燃烧,扇动着飞翔的翅膀
我与一块煤对视
我打开它内在的春天
《三十八个矿工在罐笼》
这巨大的铁巢,吊在井口
三十八个矿工如三十八只太阳鸟
五分钟的速度俯冲下去
在煤海旋起黑色的流向
三十八个矿工,在八个小时
汲水、亮翅,然后衔起乌金之石
三十八个矿工,又栖飞到铁巢
在笔直的空间,向着蓝天扇动翅膀
《死亡的矿工》
井下的一根支撑工作面的工字钢
被巨大的煤层重压着倒下来
一个矿工弓着身躯在采掘
一只死神的手指在喊疼
一秒钟,工字钢像一道闪电
一秒钟,矿工像一只被劈倒的大鸟
工字钢粘着煤屑依然沉重
矿工如鸟粘着血的翅膀扇动最后一下
另外的矿工赶到,悲哀赶到
他们如鸟啄着遇险的矿工向蓝天急飞
鸣叫的声音掺杂着煤的黑血
死神的伤口掺杂着煤的黑血
死亡的矿工,死亡的煤炭
大地会把一个春天埋在他的身边
《受伤的矿工》
他十多天没有睁开眼睛
输液瓶挂在他的左上边
一块煤矸石的速度
让他一瞬间倒在掌子面
此刻,他在死神的花园散步
并在生命的崖上,只留一步退路
他的妻子匆匆赶来,她拎着巨大的悲伤
他的妻子看到的是塌下的一个天啊
他像植物人一样,每天
他都是二十四小时的睡眠
他是采掘煤炭的
煤炭却用矸石把他砸伤
这天,他三岁的儿子来到医院
爬到病床前,说:爸爸睡了,病好就醒了
《矿工和煤》
一块煤像一个矿工一样
忽然,它会坐在我的对面
忽然,我也会像一块煤一样
到一块煤炭的呼吸里喘息
那些矿工使用劳动的镜子
对着它涂抹一滴一滴的汗水
他知道黑色的煤炭
在火焰上涅槃时的春天
《下井》
我是从大巢里掉进去的
像一只必须扇动翅膀的雏鸟
这里的黑暗鬼魅似的
在晃动的灯光上移动、变形
脚下的巷道有直线和坡度
呈现着方向,赤裸着一个人的内心
矸石大大小小被矿工搬运
煤炭大大小小被矿工开采
驶进的矿车像一头饥饿的野猪
驶出的矿车像一头吃饱喝足的野猪
瓦斯像一头气味的兽
地下水像一头庞大的兽
一个个矿工把自己的血汗
流淌在黑暗的劳动上
死神睁着挑剔的眼睛
矿工们每天的生活之门被沉重地推开
《一块煤的素描》
一块煤眨着它的黑眼睛
在一团火焰上,与黑夜对视
黑夜开始逃遁,像一只乌鸦
扇动它的翅膀,栖飞于时间的山岗
我通过一盏灯,和一块煤撞击
在光的子宫里,游动着温暖的小鱼
一块煤的皮肤上,我种植着阳光
在一个明媚的词里,我打开一种绿
一块煤让一块石羞愧,石头燃烧
它用一种白,亲吻一块煤的黑
我在一首诗上发现,一块煤的速度
只是火焰的速度,它摇动着动人的舞蹈
有时,我让自己陷入一块煤
像一个矿工,到八百米深处触摸它们
一块煤守着它的春天,甚至被春天包围
我在孤独中,常常化孤独为一块煤
《让我写下一块煤》
让我写下一块煤
在上边取走它的火焰
我看到寂寞的枝条
把鸟语伸向天空
一块煤通过它的黑
通过它的速度,远离森林
它的硬度可以保留
炸裂出时间的果肉
一块煤在一首诗上
深藏着它绿叶一样的呼吸
我热爱着一块煤
在上边发现一只蝴蝶的化石
我最后在一块煤上
取走的是腐朽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