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嘉:大嗓门变声记
她声音低沉地应了一声:嗯!就挂了电话。
想当年梅子可是这矿山的大嗓门呢!百米外都能听到她的说话声,现如今就像是冬日里凛冽的北风变成了和顺的春风,多年的协管工作让她仿佛变了一个人。
重新穿上进屋后脱掉的一只鞋,摘下挂在衣帽架上的包,抖了抖弯腰系鞋带时弄皱的裤角,镜子前拨拉了两下头发,拿起仍在滴水的雨伞,强打精神出门了。
连日来的秋雨像拔不完的牛毛一样,没有停过。生活区与办公区的街道上已经被雨水清洗得很干净。皮鞋是爱人偷偷为她买回来的,对她来说价格不菲,她低头心疼地看了一眼微微有些起皱的皮革,并没有停下匆忙赶路的脚步。
事出有因,她所协管队组的领导给她打电话,说是李强和妻子吵架闹到单位了,让她赶紧去一趟。
一路上她在想,夫妻间相互理解就那么难吗?成天的吵架打架不累吗?都是孩子的爹妈了,也不顾及孩子的感受,对孩子影响多大呢!真是不懂事的两个大人……
办公室有些旧的长沙发角里,窝着一个头发凌乱的柔弱女人正在抹眼角的泪水。看到梅子进来,微微抬了下头,又低了下去。用手绞着一张潮湿的纸巾,偶尔抽泣一下。另一个角上坐着个干瘦的、头发乱糟糟、脸上有两道血色抓痕的男人,梅子认得他,是李强,一个不善言词但善良的男人。此时,他的眼神里闪动着孩子般的委屈、沮丧还有迫切的求助。
李强是综采队的一名井下采煤工,每天上下井工作将近十个小时。妻子没工作,两人结婚十年,孩子已经八岁,上二年级。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以听见外面选煤厂机器的嗡鸣声,队干部倒了杯热水递给她,接过后她习惯性地坐在了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经常到队走访,那座位好像成了她的专用位。抿了口杯子里的热水,她看着李强问:“说说吧,怎么回事?”
李强看了看仍在抽泣的妻子,垂下头,低声说:“我就推了她一下……”女人瞬间像点燃的火炮,“嗖”地站了起来,目光中似乎含着火,声音有点歇斯底里,“你那叫推了一下,看把我给撞的!”扯起自己的裤腿,一块黑青奖章般的露了出来。“结婚这么多年,就没见你对我动过手。”妻子边哭边把裤腿拉了下来,还气吭吭地跺了跺脚。梅子站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那女人的肩膀说:“别激动,来,坐下慢慢说。”
妻子并没有坐下,反而提高了嗓门,微怒地喊着:“我不就是问了问你洗衣机怎么用嘛,那么大火气干嘛?还推我,至于吗?”
“你不是也在我脸上抓了两道吗?”李强指着脸上结了痂的“战利品”争辩道,“上了一整夜班,回家别说吃饭了,连口热水都没有。儿子上学也是吃方便面。你就不能早点起来给他做口饭吃?”李强也不淡定了,站起来1米78的个头高出妻子一个脑袋,眼睛里激动得布满了血丝,交接班的楼道里回响着他暴戾的控诉,“从结婚到现在,咱家的衣服还不都是我洗?你天天忙着跳舞打麻将,结婚十年了,洗衣机怎么用你都不会,连你的衣服都是我洗,你洗过几次?我整天下了班还得收拾屋子、做饭,儿子吃过几顿你做的饭?!”
“食堂的饭就不能吃吗?我做饭又不好吃,做了你也不高兴。婆婆离这儿又不远,不就多走几步的路吗?”妻子振振有词地辩解着,声音又提高了八度,“方便面好歹也是饭,怎么就不能吃了?儿子上学那么早,你说给他做什么?我又没让他饿着!当初你娶我的时候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做饭?你看你每天回家就拉个脸,搞得跟阶级斗争似的……”窗外忽如其来地打了个闪电,没几秒,一声炸雷响过耳侧,随即一切又都安静下来。好像吵完这一架,丈夫又能像从前一样任劳任怨地洗衣服、做饭、上班挣钱养活孩子了。
梅子算是听懂了,李强一个采煤工,每天上下井十几个小时回来,还要给妻子和孩子做饭、洗衣服,得不到妻子的谅解和关爱不说,还经常雪上加霜地跟他吵架,他心中有气啊!看着他脸上的两道流不出血来的抓痕,梅子心痛得叹了口气。
天依旧是灰蒙蒙的,大朵的乌云在窗边翻滚着,低气压似乎正酝酿着大雨,办公室里也逐渐暗了下来。
梅子走到门边,按开灯,屋子一下就亮堂起来。
“强子,你先坐下,消消气,喝口水。来,你也坐下,”梅子拉着李强妻子的手让她和李强坐到了一起。她自己还是坐在那个“专用位”上,下意识地揉了揉额头两边的太阳穴。她思索着。良久后她笑着对李强说:“强子,她不是要跟你离婚吗?那就跟她离!你挣那么多钱,想找个疼人的媳妇儿还不容易,儿子姐先帮你照看着,再给你介绍个温柔贤惠的媳妇儿。她不是喜欢跳舞打麻将吗?以后你不管她了,爱跳多久就多久,想打到多会儿就打到多会儿……”
叭!一盆凉水毫无预兆地泼了出来,一屋子里的其他三个人都愣住了。队干部的心脏颤了一下,天呐!这是要劝人家离婚呢?但基于对梅子的了解,他想,肯定还有后戏在里面呢,且等等看吧。本想插嘴的他,也强忍了回去。
首先爆发的是李强的妻子,她站起来,双手挥舞着冲梅子哭喊着:“你这是劝和还是劝离呢?没了丈夫也就算了,连儿子也给我抢走了,以后让我怎么过日子啊……你这个坏女人!什么协管员,简直就是法海,专门拆散人家夫妻的!啊……我不活了……”歇斯底里的哭声在交接班楼外的马路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李强也坐不住了,他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说:“姐,我是想着你劝劝她以后能给孩子做口饭吃就行了,我也没说要跟她离婚哪!” 李强急得来回搓着手,接着又一个劲地叹气。梅子也提高了声量,“哎?强子,姐这可都是为了你好啊!”伸手一把揪过李强,背对着妻子狠狠地冲他挤着眼睛,接着说:“你说你娶个媳妇儿,不就是为了上下班回家能吃口热饭、喝口热汤、有个人嘘寒问暖嘛?你这一下井,十几个小时就给扔进去了,井底下有多凶险你自己不知道啊?这个不争气的媳妇天天跟你吵架,哪天一不小心整出点事故,孩子谁管啊?没了你这个挣钱的,她就会跳舞打麻将,能发财啊?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想哪,对吧!”她一手把李强按在沙发上,一边斜着眼瞅了瞅李强的妻子,心里不断地嘀咕,要是真吓不住这女人,可就办坏事儿了!
李强的妻子一听这话,狠狠地揪住李强衣服,撕扯着说:“我不离婚,打死也不离婚!呜……”哭喊声中没有了之前的强势,被一种无辜和无助所替代。
一阵风吹过,好像乌云有散开的痕迹。
梅子走到她身边坐下,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拍着,有点无奈地说:“你说你,嫁给了采煤工,就该知道他们工作有多辛苦,井下的生活可不是开玩笑,一点闪失就有可能造成大事故,这你不清楚?强子又不是个赖人,你每天给他做顿饭,倒口热水不是多大个事儿,好吃不好吃的,那也是你当妻子的一番心意,他会埋怨你?还不是每天高高兴兴屁颠颠地给你挣钱去?你要连这个理都想不通,以后李强真的降不住你了,看你到哪儿哭去!”梅子连珠炮似地扔出一堆道理,又帮她顺了顺乱了的头发,盯在她脸上的目光,真诚而温和。
队干部抹了下头顶冒出来的冷汗,心想:好一步险棋啊!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梅子有些愧疚地开了门,走之前也忘记给老公打个电话告诉他一声了,该是在生气了吧?换鞋的时候她偷偷地瞄了眼客厅,咦,没有人。正想着,厨房的转角闪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手里端着个冒着热气的碗。“累了吧!先喝口我刚学会的汤!外面冷的,别冻坏了身子!”……
“那后来呢?”
靠在丈夫温暖的胸膛里的梅子叹了口气,“还不是跟着强子回家了?走之前还跟我说,姐,我以后不打麻将也不跳舞了,就在家里给他做饭吃,你可别劝着强子跟我离婚啊!他可真听你的话!你说我又没工作,离了婚,我这日子可咋过呢!……”
“呵呵,你这可真是个奇方!”
“老公,你看我这工作没个日夜的,都没时间照顾你和孩子,其实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
抱着梅子的那双有力的胳膊又稍稍收紧了些,“说什么傻话呢?家里有我呢不是,你也是为了职工的安全和幸福,我怎么会不懂事?你老公我是那样斤斤计较的人吗?”梅子额前的长发被一张粗大的手压在了耳后,“我甘心情愿扮演你的配角,在你身后为你撑腰。累了呢,我就是你的港湾。冷了呢,我就是你的大棉袄。包容你的脆弱,与你恩恩爱爱相随到老,好不好?……”
“那你现在唱首歌哄我睡觉吧?嘻嘻。”梅子把头又往那温暖的臂弯里又蹭了蹭。
“每一个晚上,在梦的旷野,我是骄傲的巨人,每一个早晨,在浴室镜子前,却发现自己活在剃刀边缘。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在呼来唤去的生涯里,计算着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外表冷漠,内心狂热,那就是我。我很丑,可是我有音乐和啤酒,一点卑微一点懦弱可是从不退缩。每一个早晨,在都市的边缘,我是骄傲的假面,每一个晚上,在音乐的旷野,却变成狂热嘶吼的巨人,在一望无际的舞台上,在不被了解的另一面,发射出生活和自我的尊严,……”亲爱的矿工兄弟,这首歌是在为你们演唱吗?你们被煤尘涂染成黑色的脸孔,冷漠的外表,狂热的内心,面对井底深处无法预测的危险,如同游走在剃刀的边缘。人生一望无际的舞台上,你们变身骄傲的巨人,为了矿山发展拼搏着,为自己的幸福生活支撑着,从不卑微,从不退缩,努力散发着自己的光和热!
梅子闭上眼睛,半梦半醒的时候她在想,谁说快到冬天了?当你在我身旁,我感到百花齐放,鸟唱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