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宽:宋村埙韵
我小时候,在下宋的村庄上,在月光的晚上,睡在村边如水的麦场上,听埙音从很远的夜深里传来,静静沁在周身,我便想那是神仙之音。那时,我饥不果腹,只想循了音乐去。
人有苦难就喜欢音乐,民国初年瞎子阿丙穿着破烂的衣服,一边讨饭一边拉他的二胡,他用音乐慰籍自己,寻找温暖,他的《二泉映月》悠长凄寂,人们一听就流眼泪。小孩子受了委屈,一脸倔强,一旦得到母亲音乐般的言语安抚便哇一声哭了。
文革正澜的年代,下宋村唯一的音乐便是埙音。那时村里有一盆窑,春秋季节烧制盆罐出售。窑匠姓张,爱埙,每烧窑时便用黑疆土捏出埙一起烧,村里便有了很多埙。村里吹埙最好的人不是张窑匠,是大山叔。大山叔父亲早亡,母亲年迈,四十多岁了仍光棍一条,那时村里穷,打光棍的人也多,吹埙好像成了那代人的嗜好。大山叔吹埙声音凄清绵长,像是从坟墓里袅出来,可那声音在夏日烈焰的午后,人们想休息的时候,那声音便像凉的井水淅淅洒来,安人入眠。
我想,文革那几年村里人分帮结派,常年开斗争会,用鞭抽、用脚踢,被斗的人互扇耳光、戴高帽子、挂破鞋子,人们的心像残阳撕裂,灼得冒烟冒火,正是这埙音起了平衡,让人们经过夜晚的睡眠埙音的沁润,第二天东方即白又能扛起锄头打理农事了。
埙音也并非一惯的凄寂哀怨。我记得有一年的春天,大山叔娶了一位四川来的媳妇,埙音便改了调子,多了变化与自在,绵长中有了欢快,又纯朴又暖意,他吹起了民歌《二月里来》,那歌词是:
二月里来呀好春光
家家户户种田忙
种瓜的得瓜
种豆的得豆……
村里也有集体吹埙的时候。那一年大旱,人心和地里的庄稼一样焦渴,村东马河有个祈雨潭,那个夏天,村里人宰了鸡鸭,抬了整猪,插箸上香在祁雨潭边祈雨,村里几百号人在潭边吹埙,埙音浑厚沉实,像从地腹里孕育而出,直扯得河岸的杨树叶子啪啪作响,柳树的枝条刺刺挥舞,直吹得潭水翻波,鳖蟹灵蛇出水弄花,远天里黑云徐徐压来,那时刻,珠雨成瀑,刷新着人们脸上的道道泪光。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村里张窑匠去世,农村又不需了泥盆泥罐之类,村民制埙的工艺渐失。只是现在一些家庭还存有当年的泥埙,我每回到家乡,恬静的夜晚,夜空里仍有游丝般的埙音荡起,听起来很远很远。(宋长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