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遥远的荒诞(下)
○更 夫
1976年8月至1978年10月,作者在北京第一模范监狱度过了两年多时光。作者写下《北京第一监狱生活散记》,真实记述了那苦涩黑暗的生活。这是《一蓑烟雨任平生》中的最精彩的文章之一。
进入监狱,才发现里面是又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同监犯的理由千奇百怪,有个农民是和村支部书记因为生活琐事吵架,因为年轻时曾参加过“国军”,又碰上了“镇反”,所以被定为“阶级报复”,一下子被判了个无期徒刑。还有一个工人是因为爱练字,有事没事就逮着书抄。后来碰上了一部手抄本的小说《第二次握手》,没事就抄了一本,偏偏这本书被定为反动作品,于是被判了死缓。到了监狱里,这个工人的坏习惯仍不改,天天还忙着到处找书抄书。还有一位来自贫困山区山村的生产队长,一帮家伙酒喝高了之后乱侃,说当了皇帝之后,乡亲们都可以封官拜相,大家都搞个将军、丞相干干什么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着被人揭发出去了,一家伙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小集团,“王侯将相”们全被送进了监狱。来自穷山村的生产队长进监狱之后,才发现自此过上了一生从来没有过上的温饱生活,居然能吃上了饺子(监狱改善生活时能吃上一顿)。老婆孩子来探监,正好赶上吃饺子,把老婆孩子吓了一跳,老婆回去一传扬,搞得大家很是羡慕。岳父大人放心不下,托人带信来,居然说,听说你在北京享福,长久下去可令人担心。古人云:“糟糠之妻不下堂”,千万不能忘记老婆孩子啊!当时劳改的犯人每月有两块半的收入,用来购买毛巾肥皂等简单的日用品,而来自农村的犯人舍不得花,攒在一起年底带回家。要知道,那时许多农村的农民辛苦了一年,年底分红时,什么也分不到,有的还倒欠生产队的钱。确实如此,那时不要说在山区农村,就是在沃野千里的淮北平原,每个村里都有不少“救济户”,一年辛苦劳作下来,年底一算账却是欠公家的,搞得一家人生活上食不果腹,政治上抬不起头来。
王学泰发现,监狱里的人,多不是什么坏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多的是些怪人,他们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与众不同,有时就被关了进来,视做政治犯。有一位姓董的农民,因为出身富农,在“文革”时被批斗的厉害。为了求生,他便想往国外跑。人家是向香港台湾跑,他则是向友邦朝鲜跑。游过鸭绿江,一上岸就被抓起来饿了四五天。快饿死了,才送回来,被定为“反革命叛国投敌罪”无期徒刑,因为投的是朝鲜,差点被判了死刑,这引起了众犯人的不解。朝鲜本是友好邻邦,是那个时代中国为数不多的铁哥们,山水相连,友谊是鲜血凝成,往朝鲜跑,怎么是叛国投敌呢,应该是叛国投友才是。
还有一位老兄是国家机关毛泽东文艺宣传队的。他本是一个积极分子,是专门做“牛鬼蛇神”们的思想工作的,可他天天与这些专政对象谈话,久而久之,没有做通专政对象们的工作,反而被人家“异化”了,以致对现实的一些东西产生了怀疑。怀疑倒还罢了,他还写在自己的日记里,似乎准备传之于后世。不料想因为与妻子感情不和,和一个女孩子好上了。与妻子干了一架后,后院起了火,妻子便向组织报告了他的不健康的思想动态。他就成了“反革命分子”,被判了8年。妻子离他而去,那个女孩子也杳如黄鹤,最后落得个鸡飞蛋打。
另有一位则是延安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崔,是一个老革命了,是中央专案组成员,专案组当时属于康生和中央“文革”小组领导。王学泰说,那时监狱中也极少有世上难见的品行最好的和最坏的人,而此人属于品行最好的一位。他的问题是对工作和事业极端负责,眼里揉不下一粒沙子,心里有建议意见马上就向组织上提。他那个工作环境,这就难免碰到了什么敏感神经。后来提
意见提出了问题,被抓起来一判20年。有一个关于他
的小故事,足见其为人:
中央专案组有一次开大会,康生、江青、张春桥等人都坐在台上,听报告的干部坐在台下。当时礼堂简陋一些,主席台上的桌子就是一排长条桌,铺上桌布,权作会议桌。康生在讲话时,江青百无聊赖,就开玩笑,踩张春桥的脚。桌布只是半截的,遮蔽不住坐在桌子后面的人腿部以下的动作。在下面听报告的人,看的清清楚楚,掩口而笑。坐在台上的则浑然不知,坐在会议桌一端的老崔却看清了台下听众掩口而笑的原因。大会小会开完之后,记录员向江青汇报,汇报完之后,老崔还站在江青眼前不走。江青很奇怪问他:还有事吗?老崔就把踩脚一事说了,希望首长注意影响。江青听了勃然大怒,骂了他半天。(《监狱琐记》)
1976年是中国历史上充满惊涛骇浪的一年,也是很奇异的一年。那一年,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相继去世,整个社会动荡不安,3月8日,吉林省出现了史上最大的陨石雨,5月29日和7月28日,云南和唐山发生大地震。据中央文献出版社《毛泽东传》记载,当毛泽东听到陨石雨的消息后,也不禁为之心动。政治风浪高潮迭起,从“反击右倾翻案风”到“四五”运动,直到10月份的“四人帮”垮台。
其实,当时中国社会从高层到民间对这个年份也是充满了疑惧、不安和猜测。年初,周总理去世后,全国悲痛,朝野上下议论很多,政治生活也变得异常肃杀。这时北京破获了一个“反革命谣言案”。主角是一个爱讲古的粮库党支部书记和一个说大鼓书的农民。1976年1月8日周总理去世了,书记就和说大鼓书的私下闲聊,书记说,你看吧,这一年是多事之秋。可能是一个劫难。周总理走了,接着是朱总司令,其后就是毛主席。说大鼓书的吓了一跳,就问其详。书记煞有介事地告诉他:“周没了,朱吃什么?朱没了,毛还能在吗?”当时说大鼓书的以为书记是乱侃罢了。过了几个月,朱总司令去世。到了9月9日那一天下午,说大鼓书的正在田里劳动,村里的大喇叭广播了毛主席去世的消息。他心里一震,想起年初书记的预言,心里说“真灵啊”,心里想想还罢了,可是由于是说大鼓的出身,嘴里哪里能留住话。实在按捺不住,就和一起干活的农民恰巧又是个富农分子说了,把那个富农分子也吓了一跳。正在说话间,监督他们劳动偏偏又是阶级觉悟极高的女民兵。她们发现了他俩一惊一乍的异常情况,抓起来一审问,造谣传谣情况水落石出。结果,“预言家”粮库党支部书记被判20年;说大鼓的传谣被判了15年;富农一句话也没说,是一个倒霉的听众,也被判了4年。
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也制造了很多莫名其妙的冤案。其中有一个轰动全国的重大反革命事件。一个造纸厂的老病号因为请病假的原因被扣了二十几块钱,家里日子过不下去,就去找领导上访。恰巧领导正忙着开会讨论批邓反右的事情,老病号进场后就大叫大嚷自己的冤屈,领导正色警告他现在正忙着大事呢,叫他不要捣乱批邓。老病号被气蒙了,一手拽着门,一手把门口贴的批邓大字报撕了下来,大喊:“怎么着,这文化大革命就我和邓小平倒霉了!”此话一出,满场皆大吃一惊。于是,这被作为重点案件,老病号被作为与邓小平相呼应的“反革命分子”被判了十几年。
“文革”后期,中国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政治事件,最叫人拍案惊奇的是一个农民唱歌引发的事件。这个农民是一个 “四类分子”,孤苦怜仃,队里可怜他,让他专去牲口棚里喂牲口,天天和牛马在一起。农村的牲口棚往往和村民的住处有段距离,这个“四类分子”也不觉得冷清,与牲口在一起他倒是自得其乐,可能觉得活得更舒坦一些。这个“四类分子”的日子穷困潦倒,可他偏偏爱唱歌,而且民歌特别是红色歌曲唱得也还很不错,经常在喂牲口之余,自己唱上一气,自得其乐。话说9月9日夜里,他照常半夜起来筛草、拌料喂牲口(因为喂牲口需要夜起,马无夜草不肥),照常唱上一通。但糟糕的是,他自己由于与世几近隔绝,并不知道9月9日毛泽东病逝的消息。所以,当他依然一如既往,引吭高歌,唱什么《真是乐死人》《不唱山歌心不爽》《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的唱段)等等等等时,果然“大祸从天降”(《智取威虎山》小常宝的唱词)。当警车呼啸着开到牲口棚前,把他像阿Q一样被抓走的时候,可怜的他还不知自己犯下了什么罪。
那是一个充满苦难和荒诞的年代。记得有位哲人曾经说过,苦难是生活的导师。的确如此,苦难教会人们思考,磨砺人的品质意志,也使人在迈过苦难沼泽之后有再生的喜悦。而荒诞则不是,它让你在回忆过去时,哭笑不得,经常是一声长叹。所以,人们经常能记住含辛茹苦的时光,都会有意无意地忽视或淡忘那曾有过的荒诞的日子。这多少反映了我们这个民族确有健忘的习惯,尽管那荒诞的岁月距今并不遥远。
(王学泰《一蓑烟雨任平生》重庆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