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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棍儿

作者:佚名 2016-01-07 15:07 来源:同煤集团

  在我们那一片儿,或者说市区新开发的居民住宅群相当大相当大的地界儿里,拐棍儿那是相当相当的有名气儿。
  关于拐棍儿的流言说道忒多,若遇上个口齿流利者,言及拐棍儿,便像讲诉精彩故事一般,起伏跌宕,奇妙涟漪,听者往往围拥扎堆,最圈儿外的,便会忙忙拣块石头砖块儿,或者干脆大脚头上的泥土也顾不及擦,跨上上街遛弯儿时形影不离拎着的马扎子,拔长脖颈、仄楞起耳朵朝里暸。性子急捺不住者,便会插话参言,大抒己见。于是,拐棍儿的故事便在七嘴八舌中章回小说般节节展开;于是,圈里圈外便会有捧腹大笑的,有拍手赞妙的,有狐疑诧异的,有鼓噪打诨的,有啧啧赞叹的,当然,也有嗤之以鼻,叹息摇头,颇不以为然的。
  然而,无论大伙见地如何纷纭,总体看法却一致:拐棍儿是个本事人;拐棍儿果真有些能耐——常人万难企及的能耐;拐棍儿厉害,嘿呀呀,那真是厉害!
  于是,这故事和故事的主人,像当地祖辈流传的“春风吹破琉璃瓦”老话一样,寂然无形、入骨三分地潜入千家万户。
  譬如,子女闲闷在家里,找不到工作,女人们便愤懑地叨叨丈夫:“看看人家拐棍儿,儿是儿,女是女,全吃官饭,风风光光,咱连份临时工也捞不到……”
  譬如,家人或亲友住院花销大得撑不住了,合家大小怨气连天而又无可奈何:“拐棍儿流水般花了报、报了花,咱借也没个借处……”
  再譬如,谁家的小孩哭闹哄不住时,大人便咋唬说:“再哭,再哭拐棍儿来了;再哭叫拐棍儿去呀,你听听,嘎登,嘎登,嘎登,嘎登,拐棍儿来了。妈呀,就在门外边呢。”灵验得很,小孩子光撇小嘴,再不敢出声。
  也有人说:“要不咱也弄弄,拄个拐棍儿?”
   拐棍儿是如此的厉害,如此的声名显赫。可至为遗憾,虽住一片小区,因工作早出晚归,一直无缘与拐棍儿谋面。
  我与拐棍儿的不期而遇,颇具戏剧性。谓之轰轰烈烈不算夸张,谓之好戏登台亦不为过。
  那天,天闷而热,灰蒙蒙的愁疙瘩云像浮压在楼顶。临近中午大人下班、孩子们散学时间,因近几年私家车骤然增多,大马路拥塞堵车家常便饭。即便楼区间,也常常小轿车、菜贩们“突突突”的运货车、獐头鼠脑的小耗娃儿车,混杂着廻转不迭。
  往常,我们小区大门口那条直通大道是极少拥堵的。可那天,大门口拥塞成一片,后来的车只好依次排在大马路上,忙得交警赶来一个儿劲儿催喊。
  十分、二十分,半个钟点过去,车流仍纹丝不动。喇叭声七高八低,聒噪呜咽一片。渐次便有前去探看的司机气急败坏地返回来:
  “不顶了,今天不顶了——碰上拐棍了。”
  “呀呀,妈呀,拐棍呀?没辙了没辙了!”女人们难免言辞夸张,却难怪她们着急恐慌——得赶回家做饭嘛。
  接着,便见一伙一伙的人挤到接送学生上下学的面包车前来领孩子。乘单位接送车的男人女人老人一团一团由车上下来,急匆匆步行往家赶。整个居民楼区像过节赶会般热闹成一锅粥。
  尽管离家还有段路程,我决计和人流一块儿走了。只是有些苦了司机,没法子,只好夹于车团中等了。我嘱咐他车流一通便由大道返回,他的家在另一个小区。自己心里的疑团却释不开:如雷贯耳,这拐棍者,究竟何方神圣也?再厉害,大不过是个狠人吧。即便再狠的人,敢和汽车叫劲?莫非拐棍儿也正坐了辆车,别人擦碰了他坐的车?莫非是谁的车撞了拐棍儿?
  拐过前边的弯儿,便进入楼群间的通道了。因只能勉强对行两辆车,此时林荫覆盖着的整个通道里,早已密扎扎各色车辆拥塞得水泄不通。虽然已近正午,该是吃饭的时候了,可围观看热闹的人显然愈集愈多。顶里边楼群间集会般摩肩接踵挤满了人,毗邻楼上的人家都打开窗户朝下看。
  终于,有几位急着回家做饭的妇女“挨千刀、遭雷劈”的骂骂咧咧地往出撤,我方插空挤上前。
  果然,路正中直竖竖立着个拄拐棍儿的人。
  不是双拐的那种,是常见的老年人那种“杖黎策步”的单拐棍。然而,这拐棍儿拄棍的方法却与众大不同:双手叠垒握拐柄,两腿八字撇开,人与拐棍成一线,腰板挺得笔直——活像电视片中蒋介石总统在部属簇拥下巍然而立、鄙视天下那般神貌气概,不过头上并非礼帽,而是硕大而边缘卷翘的破草帽。草帽的阴影下,拐棍儿双眼阴鸷冷漠,细看,那眼神儿却呆愣愣散漫无光——果如众人所言,拐棍儿已是有些精神不正常了,拐棍大约确凿是个脑子有病的人了。
  太阳毒辣辣地晒着,拐棍儿就那么钉子般或如矿工所叙金属支柱般立着,间或朝最前面的小轿车暴喝:
  “有啥事,跟(从)爷爷身上碾过圪(去)!”
  “有啥事,跟(从)爷爷身上碾过圪(去)!”
  自然是没人敢“碾过圪”。在赶来的路警和众司机、车友们的共同辗转周旋下,车流折腾了好一阵,方分别由别的楼道间转道离去了。 
  炽阳下,水泥道面白花花耀眼,拐棍儿和他的草帽印在地上的黑影,便分外的显眼。
  人们都匆匆回家了,拐棍儿仍那般泥塑般岿然不动。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老祖宗留下的词汇真乃神形兼备。我一时又想起京剧《龙凤呈祥》乔国老夸赞张飞“喝断江桥水倒流”那句唱词,这拐棍果然比得上张将军的丈八蛇矛。正准备转身回家,忽听背后幽幽地喊:“老港(哥)哎。”
  我吃了一吓。四周里早已人去街空,杨树、槐树焉焉地垂着头,蝶儿鸟儿亦早躲寻阴凉处去了。
  “老港(哥)哎,敢情(莫非)认不出圪啦?——是我哩。”又是幽幽地叫。
  我好半天方从仲怔中醒过来。是拐棍儿在叫我吗?那语气与语调是如此地稔熟。而且,居然,——拐棍儿已不是原先那般颤巍巍地撑着拄着了,拐棍儿居然凭空拎着那拐棍朝我走来!这陡然生发的一幕,使人恍若梦中。我鼓了勇气走近拐棍儿。破草帽下那不再滞呆漠然却顾盼流转的棕褐色大眼珠子——我终于辨出,尽管蓄了拉拉茬茬的小胡子,颜面也远不如早前红润,我还是明确无误地认出来,这拐棍儿原来乃多年前一块爬摸滚打过的同事!再往近了说,是很贴近的朋友。
  见我疑虑重重,张着嘴,半天作不得声,拐棍儿呲牙咧嘴笑了,笑时右嘴角朝上一翘一翘的,裸露的那颗虎牙边,细韭菜叶般一道黒缝缝。
  “呀嘿,猛不丁,谅你也认不出圪。”见了我,拐棍儿显然颇为愉悦。“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我和你慢慢捣歇(讲述)圪。”拐棍又贴了我耳朵幽幽地说。
  我因下午还有诸多事体要办,于是,两人约定,依准瞅个空子再细叙叙 。

  我和拐棍的交情,算起来已有二十五六年了。
  其时,我还在矿上,负责搞井口宣传工作。那委实可称作红火沸腾的矿山和令人热血喷张的年代。
  当年煤矿生产谓之“抓革命,促生产”,“政治挂帅”下的思想宣传工作强劲有力,没有奖品、奖金,宣传表彰先进集体、模范人物的精神鼓励形式繁多、气势恢宏、绵亘连台、张扬瑰丽。
  井口宣传方法更为争奇斗艳。矿宣传队锣鼓彩乐、鸣放鞭炮,到生产队组送署名矿党委的贺信,往往还会在班前会上慰问矿工,演几个小节目;专门组织为“攀高峰、夺高产”的队组贴大红对联,给工人披红戴花;每天编写张贴生产捷报、编印散发《战地快报》,若逢高产,则必然书写张贴大幅标语,通往井口沿路红红绿绿的大标语铺天盖地。井口还专门设有广播室,专人天天采访区队好人好事,由女播音员铿锵有力地颂念,七八个大高音喇叭念了唱、唱了念,矿山满沟哇啦啦回声嘹亮。顶热闹的要数矿上的后勤生活服务队、家属慰问送水队和学生鼓乐表演队。工人一出井,后勤人员便捧上一碗碗滚烫的“面片汤”(面条)。家属们蜂拥而上,给工人倒茶水、糖水,往手里塞糖果、鸡蛋、鞋垫,学生们大多负责为工人叔叔献鲜花、挂红花。那场面之隆重,气氛之热烈,不亚于正月闹社火。由此便也可看出组织安排井口宣传工作的量度、难度。
  生产热闹红火,麻烦事当然也有。就我来说,最发怵劳神的是要张罗描绘搭建于井口区队大楼下那块足有二十余米长的宣传牌板,矿领导谓之井口宣传的“眼睛珠儿”。领导亲自题词“谁英雄谁好汉,红擂台上比比看”。如何比?大牌版上描绘出浩瀚的天空、蔚蓝的海洋、广袤的大地,天上放卫星、升火箭,大海航军舰、漂舢舨,右下方辟出的那片陆地,曲曲弯弯的土路上,要行牛车、爬乌龟。比的法子是有了,这“九天揽月、五洋捉鳖”的英雄交椅让谁来坐?如何坐上去?采、编、画、悬挂,我们一帮人工作繁重冗杂自不必言,最头疼遭遇风雨天。几朵乌云,霎那风雨,那数十米用纸张颜料织成的蓝天、大海便化为子虚乌有,那乘的、坐的及地上爬的更是全都跑到爪洼国去了。
  矿领导看我们实在忙得抗不住,宣传鼓动又只能加强不能削弱,便让我们物色几个能写会画的,充实加强队伍。
  梁善善就是那时走进我们办公室的。当年鲜有走后门之说,能写善画、人品周正、勤勉敬业,又是连年的先进生产者,推荐的区队干部众口一辞,公推这位姓梁的小伙子,想来是不会错的。而其时根红苗正乃首要一条,梁善善算是人中之人了。
  果然不差。梁善善十分勤勉,清晨大家赶到办公室时,室内外洒扫清除得一干二净,梁善善早将大火炉烧得红通通,上边大水壶已吱吱大响着喷冒着滚滚热气。
  梁善善个头不大,精瘦精瘦,却身手矫健。我们最头痛的爬梯子挂卫星、火箭等诸般事体,梁善善也无须人扶护,独自蹭蹭蹭几下攀上牌板顶端,转眼间即张挂更换好了。梁善善也极勤快机灵,偌大座井口区队楼,数十家队组单位,迅捷地跑上跑下,挨门抄写生产报表数字,不多时辰便将应办的事都办妥了,且整洁明白,分毫不差。
  稍显逊色不足的是,后生文字功底显然差些,采编上不了手。写黑体、宋体诸般大字困难,小字也不流利。但梁善善极擅装裱油画,大牌板雨淋坏了风刮乱了,半天工夫,梁善善便能“旧貌换新颜”,裱糊油画簇新。梁善善无疑是强手硬兵,使我们如虎添翼,减去许多劳累烦恼。过去常常因牌板毁坏未能及时更新而致领导不满意,梁善善来后,则每每听到褒奖。
  一来二去,日子久了,彼此稔熟了,便多知晓了些梁善善的根底。  
  梁善善是当地A县人,小名儿颇中听,叫善蛋儿。他父母虽没甚文化,但却极重家教家训,从小教育子女诚善仁义,给子女起名亦由此入手,于是便诚诚、善善、仁仁、义义一路叫下来。本地乡俗,昵称儿女往往末后添个“蛋儿”,初上学时,老师问梁善善叫啥名儿,梁善善说,叫善蛋儿。老师和同学们都笑。老师说,“善蛋”二字连起来不雅相;你本姓梁,加个善字,谐音“良善”,不经意间隐述圣贤铭训也,甚妙,甚妙,不如冠名梁善吧。家人听了皆大欢喜。只是轮他这一辈,名讳当排作三个字,由此便正式呼作梁善善。
  当年,矿工在昵称上有个风俗习惯,尤其熟人好友,只呼姓名末后一字再加个子字。譬如我末字是生,便曰生子。梁善善自然被唤作善子了。
  善子的过人技艺,还是由为我布置新家之际为人瞩目的。上世纪七十年代,矿工居住条件差,我的结婚新房,是那种石头窑外边套个小平房。当时人们婚娶极其简约,我新房里间大红大绿的衣柜被褥等装饰了一番,而外间不足四平米的小屋,惟炕上铺了张新席子。父母过意不去,又加盖了块红塑料布。地上除去火炉子,尚有两个炮箱子(废弃的井下背火药的木箱子)连接拼凑的木箱子,零星书本置放其中,算是我的书箱了。
  善子帮我收拾新房,在外屋原地转了几圈,说这平淡寡寡的没些些火色能行?我给咱打扮打扮圪哇。次日,善子找我,说想用办公室后院墙角那截早先搭牌板替下的旧风袋。我说,那是井下用过回收上来的,黑污磨损的有啥用?善子道,试试看,或许能有些些用相。
  大约六七天后,善子扛着一截被毯式的东西到了我家。进屋后,将肩上的东西往外间炕席上一撩,轻轻展开,哈,一块浅绿色的大花油布!油布方方正正,不大不小,四角是盛开的各色牡丹,左侧浓绿松针托出两只振翅白鹤,右首荷花荷叶下一对戏水鸳鸯,正中间飞舞几只迎风翩然的蝴蝶。顿时满屋生辉,喜气光亮多了。
  当时,我们市区及至周边地区极为盛行大花油布。据说油漆描绘工序繁杂,而用油料画花鸟走兽,非专业匠人不能为。父母原打算也漆张油布,我极力劝阻——一间算不上房的小外间,专买张油布,不值当。
善子笑眯眯,右嘴角虎牙那道缝缝儿漾着笑意:“你看看,这铺外间炕圪,行不?”
  我仔细翻瞅方分晓,这满炕姹紫嫣红,原来是善子用那截破旧风袋片加工出来的!
  过后,善子又把我那个报纸糊的“书箱”,用废旧图纸裱妆了一番,也上了浅绿油漆,剪贴了几张《红灯记》《白毛女》剧照,像模像样,气派多了。外间之靓胜过里屋,引得邻居们也前来观瞻,妇女们更是手摸花儿鸟儿儿啧啧不绝。
  由此番小荷尖角暂露,大伙儿方悉知,善子天赋灵巧,仅只打下手跟过几年东村一位老油匠,便学会画油布、油围墙(晋北地区农村宅屋炕围墙画)、裱仰层(屋内顶棚)。青胜于蓝,线描人物远胜过老油匠。由此,善子更成了大忙人,谁家有诸类事体来求,善子不分高低贵贱,得空便去帮忙。当年根本没有家俬店,家家请木匠打家具,油漆匠却稀缺,我们井口宣传的事又多,善子之忙可想而知。善子油漆家具什物工艺极好——用几块几毫米厚的胶皮,选其一边,裁出几处宽窄不等的豁牙,在刚涂了颜色的木板上玩魔法地勾画几番,再用清油漆罩,原本呆滞且峁痕处处的木板,便变得花纹婉转瑰丽。善子油漆的栗子色家具颇有名气。无论油漆、裱糊还是画油布,向来分文不受。善子道,都本矿弟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家没个马高道短的零碎事儿?多有实在过意不去买些糕点、鸡蛋类物品相送,善子频频摇头摆手:“使不上,使不上,快拿回圪,给娃拿回圪哇。”也有请他吃饭的。善子道:”这敢情(想来)行,哪天有空就去圪。”当然,“去圪”不过句应酬话,他是向来不去的,只不过正干活儿赶上饭,喝个三盅两盅的罢了。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不少诗歌、对联,无论从内容还是格调、韵味,还是不错的。记得一副对联写作:“革命洪流源于中南海,生产捷报聚至天安门。”我们也即兴写点大概算作打油趣味类的东西吧。眼见一列列煤车巨龙般由沟内日夜不息、喷云吐雾般呼啸而下,我们便谓之“乌金滚滚日夜流”。现在想起来,倒也真实贴切。
  祖国建设需要煤,人民生活需要煤,矿工地层深处劈山开巷挖煤不止,我们井口宣传紧锣密鼓摇旗呐喊不歇。善子份内工作忙,份外活儿也忙,人明显地消瘦下一大圈儿,原本不太鲜亮的脸色俞显黝黑了。但他仍一如既往,苦累活儿抢着干。
  好一段时日,我因未能及时制止善子攀上二楼前厅楼板而懊悔自责不迭。
  矿上组织年终高产,赶制出一条20多米长的大幅红绸布标语口号。这绸布标语需从六层区队办公楼楼顶直垂到楼底。标语原本已扎挂好了,但因是日西风紧烈,上下虽固定得牢靠,中间却被风鼓荡得飘忽不定。大家商量着,先将绸布放下来,中间加几处线绳,再拉上去和所经区队窗口绑扎住。善子却说:“费那劲儿干啥?我给咱上去扎圪哇。”我明白他的意思,想上楼由各楼层区队窗口探出身直接绾结。这无疑极不安全。但善子执意说“没事圪、没事圪”,转眼工夫已从四层一窗口探出了身子。本来联结得挺顺利,不想在二楼那个窗口出了事儿。也是善子大意了。高层几个窗口,他脚下踩凳子,探出上身来绾结,可到了二层,却猴子般圪蹴在窗台上去拉绸布,不想身体失控,亏他手脚灵便,身子倾落的霎那间,左手抓住了窗台缘,右手也随即攀住,顿时身子悬吊在半空里。搬找梯子显然来不及了。大伙儿急了眼,拥到楼下,七长八短地伸张着手臂,高声岔气地呼喊,想望能将善子托住,也是盲人没智无奈之举。
  善子悬在半空,脸憋涨得紫红,眼看撑不住了,却呼喊我们“快腾开点,腾开点,我跳圪呀,跳圪呀”!围着的工人中也有人说,你们躲开也对。人垂直悬着,离地面也不高了,众人托不牢稳,反不定摔坏那个部位。
最终,还是善子自己“呼”地跳下来了,只哎哟了一声,却笑眯眯地站起来了。我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不想,下午,善子右脚腕却像馒头般肿胀起来,已然不能走路了。众人搀扶着去医院。照相师说,脚腕重崴了不说,脚跟骨内癥,虽不用打石膏,但必须输液、打针,关键是静养,三个月见好转吧。
  善子在大夫面前没言声,出了放射科门,却拐着腿说:“弄得玄,不就个砸脚碰手?隔两天就没事圪了。”我们安顿善子住了院,因善子住单身,便又和单身大楼联系,将他的宿舍由四楼调到一楼,便于他出院后行走。没曾想,第五天头上,善子便拄了截木棍一拐一拐来办公室了。说液也输了,针也打了,烧也退了,药也足够吃了,上班圪呀。我马上用电话和医院联系,大夫说,这年轻人没规矩,谁准他擅自离开病床?跟骨骨癥不能马虎,不然会留下后遗症的。我这才想起该为善子办工伤。和他所在区队及矿上有关部门联系后,各程序关口都走到,相关负责人章也都盖好了,善子却始终坚持说“一点小伤,没事圪”,死活不签名,最终也没挂工伤。而人却仍然三天两头照常往办公室跑,力所能及的杂碎活儿抢着干。
  众人劝阻不住,也不知他何处捡来根木棍,见天一拐一拐地上井口来。我看实在没辙,只好联系土建队,为他做了副拐。他试了试打趣道:“是匠不是匠,总得个好作杖;两头吃劲儿,敢情好走多了。”
       善子是由农村招上矿当工人的,女人和孩子是农户,农户职工是没有资格享受公有住房的。听说善子崴了脚还拄了拐,女人便带了孩子赶来看望。女人第一次到矿山来,见遍山坡满山坳挨挨挤挤临时户(指矿上女人孩子户口在农村的矿工自己搭建的小房小院),女人便上了心:一则悬心善子住单身身边没个照应,二则像那些女人孩子和丈夫团团圆圆热热乎乎一家人多好哇,又省得在乡下苦熬作。于是俩人商量,又去相看,就在南山沟半山坳买了间小房。
  说是房,其实都是临时户矿工下班后抽时间在山坳间掘土撬石,开掘出七八平米的地界,后墙乃至左右壁大多无须垒砌,因顺山坡掘齐整便是堵墙了,有些挖窑洞的意思吧,只是不像窑那般有窑顶,须加搭屋顶。有女人照应,孩子也在身边,善子面容日渐红润。有时边工作,边哼哼唧唧唱他们家乡那边的村野小调,有的调儿词句粗糙,善子也拿捏得不准,然而却有股原生态趣味。我们也跟着哼唱,则难及善子乡语那股韵味,吱声怪气,难听得令两位女播音员直捂耳朵,办公室不时爆发阵阵笑声。虽然工作繁忙,大伙儿却心境畅亮愉悦,时光便流逝得快,转眼又是深秋了。
  那年秋,老天爷像遭了憋屈止不住泪水的婆婆,大一阵小一阵哗哗啦啦、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地下雨。我们的“擂台牌板”成为第一受害者。最初,雨来了找雨布、风袋遮苫,显然不是良策。天天下雨天天苫,像撒哈拉大漠女人头上蒙块大头巾,谁也瞅不见其脸,还叫啥牌板宣传?
  还是善子想出套办法——倒真是个好法子:在牌板上方加搭像个乡下老房子那样的三角形两出水顶棚。我们联系了土建队几位木匠师傅赶着加工。木匠活儿,我们虽急,但惟有等着看着的份儿。可善子却闲不住,扶梯子,递锯子,攀上溜下钉钉子,比木匠还忙。
  这天下午,大雨点突然砸得凶猛,大家刚躲进办公室,就听门响,进来一位浑身湿漉漉抱着把雨伞的女人。原来是善子媳妇。善子媳妇满面哀怨气恼,勉强撑着笑向我们诉说:“实在没法子,也不怕您们笑话啦,天天说修哇修哇,看看大水淹了家啦……”
  善子说:“紧跟你说公家这块儿正忙着,不就下点雨嘛,还吵吵到办公室圪。”
  善子媳妇眼泪早淌下来:“今儿推明儿,明儿推后儿,家里锅、盆、碗全接雨了,炕上水汪汪一片,人去哪歇歇(地方)睡呀?”
  我们这才知道,善子买那间小房,是最简易的那种,房顶原本就大漏,逢此连阴雨天,已漏成个筛子。善子本来打算和几位工友修整的,却赶上牌板加顶棚,光顾了这头,一时顾不上家。
  趁雨歇间隙,我们赶到南山坳善子家。委实不像个家了。满地泥水下不了脚,炕上湿得云团似的;整个屋子由几根擀面杖似的木棍支架着,房顶破油毡上铺了层水泥,因灰小沙子大,坑坑洼洼,龟裂处近半寸宽的缝子。这房子根本没有修整的价值。我们建议并决定帮助善子大修房子,重搭房顶。见房子旁边尚有一小段山体可挖掘平整,就又建议扩大面积,改建成个里外间套房。善子媳妇自然高兴。善子却犹豫不定:“扩大搭建需要十几根檩条,不容易圪。”考虑善子家境和眼前困难,我决计向领导请示,为他找点井口回收出来的旧坑料。老实说,无须讳言,矿上那么多临时户,南山、北山、西沟洼搭了那么多房子,除了石头、泥土能就地取材,木料、水泥等还不都是由矿上搜寻?人人心知肚明,矿领导亦明镜似清爽,这些临时户矿工是矿上的主力军、生力军,在井下流汗流血,弄个简易棚子式的临时房,原本情理中事,虽然不能明着办,但私下里全都睁只眼闭只眼。
  次日,我即和一区队联系,因为从我们办公室窗口望出去,一个生产区的井口仓储栏里恰好堆放着十几根回收上的胳膊粗细的旧木料,搭善子家屋顶再合适不过。不想,准备拉木料时,善子犹犹豫豫,满脸的疑忌与忐忑不安,吞吞吐吐道:“不合适、不得当哎,不算个理儿,不如找领导批条,花钱买些圪哇……”我恍然记起,闲聊时,善子曾提及其父给他讲过的故事,说一强盗临刑时提出求见其母一面,母子相会时,强盗冷不防要咬掉母亲乳头。法官诧异,强盗说恨其母纵其恶习,他幼童时偷了邻家一根针,母亲不但不训斥,反而替作掩护,——若无当初,何至今日?另一件却是真事。一天,不知何处一只兔子跑入他们院,善子想自己养起来,父亲却发怒,非让他抱着送回周边邻居家去。虽然再三打听,邻里谁家也没跑失兔子,父亲仍喊喝让他把兔子放了,决不允许占为己有。这事在我脑子里印象极深。
  井口拉点固然不是不可以,但毕竟不是光明正大、理直气壮,诚如善子所言“得理”之事。善子如此深明大义、循规蹈矩,令人钦佩。然而,若从矿上买,则费诸多周折。论原则,虽是回收上的废料,也是不准随意卖的,须先由分管矿领导批,再经材料科批,然后从材料库拉,最后还需办出矿门手续。分管矿长问,你要这胳膊细旧木头干啥?我道明原委,他说,是那个会画油布画牌板的叫啥善的?好后生,不偷不拿,给还不要,需要多少?矿长极爽快地给批了20根。
  善子人缘好,矿上又有几位铁杆老乡弟兄,不多时房子便揭盖好了。新房落成日,善子家里摆了酒席,答谢众人,我因开会没赶上去,事后专程抽空去了一回。出乎预料,亦可说近乎神奇,荒秃秃山坡坳,善子的房说不上比别家的大、高、阔,却分外整齐、精致。顶棚裱糊得平展展,里外屋粉刷得雪白;买来别家替下的旧家具,经善子手,油漆得新颖靓丽;最抢眼的是里外两铺大花油布,橘黄底色,上边各种花卉芬芳袭人,飞着、跑着、跳着、游着些梅花鹿、火凤凰、大白兔、金鲤鱼、花蝴蝶等,美不胜收。从民俗风情和民间艺人角度讲,可谓翘楚上品。
  那天善子颇为欢喜,似乎有点显摆地翻起油布:“你来看看圪。”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油布既不是布也不是风袋,而是在洋灰纸(牛皮纸)上漆画的。惊奇之余,我便有些嗔怪善子——漆画这般劳神费力,牛皮纸咋禁得起磨损。我说,咱们搭牌板替下不少旧风袋咋不用?给我用风袋画,你自个儿则画在纸上。善子嗫嚅道:“我方量过圪,咱井口那块风袋大些些,裁下来有些些浪费了;你那块,那是当时正好有那么大一块嘛。”
  我气不起来,更笑不出来,紧攥住善子手不分开。善子拉着我,特意让我看屋外檐下的两只电灯灯口。深秋已过,转眼即大年。善子在矿上安了家,大红灯笼高高挂,今年能全家红红火火过个团圆年。正月间没在矿山待过的人是没这份眼福的。每到春节期间,矿山四面山坡上矿工自建房都红通通张灯结彩,山上山下灯火辉映,不亚于人间仙境。这千盏万盏灯光中,便有善子家两盏。而且我坚信,善子做的灯,一定最精美、最漂亮。
善子家安在矿上的第二年,我调市里工作,家也搬进了市区。
  后来,抓生产不搞“政治挂帅”了,听说井口宣传办公室也就撤销了。善子添了个儿子,女人农户没工作,为了家计,也为了给女人和孩子转户(当时曾为井下矿工农转非),便主动要求返下井。再后来,又听说善子井下出了工伤,不过有惊无险,住了些时医院,无大碍。
  十六年恍然飘过。今年打春后,我和妻子因需照应外孙上学,又返回矿区生活区居住。经过十多年建设,生活区壮观而庞大,分十几个生活小区。不曾想,也是天缘巧合吧,茫茫人海,竟无意中与善子相遇。不过,是善子吗?——那大草帽遮映下滞呆阴鸷的眼睛,那一夫挡千军的阴影笼罩下巍然杵立的拐棍儿?然而,分明是善子!那虎牙边的豁缝儿,那你圪你圪的再熟悉不过的乡音嗓音。

  隔了几日一天晚上,刚进门,妻子便说,拐棍儿来家两趟了,像是有啥急事。我便有些不悦:“别人嘲弄罢了,你也这么叫。”妻子也似觉不妥,安慰我道:“你也别上火,人言可畏无忌,众人说书般成天叨来念去,一时失口。也并非无风起浪,善子诸般事体也委实出格,活龙活现,编排不来的。”于是俩人一番嗟叹、纳闷:好良善个人,咋变了样,串了味儿,根本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呢?再往深里说——怎么没人样儿了呢?
  妻子便和我唠叨些这些日子搬回这片小区耳闻目睹关于善子的事。说善子楼道有对老夫妻,小儿子没工作,又想娶个媳妇儿,为补贴家用,捡些乱纸箱类的破烂,暂堆放在楼旮旯,善子嫌影响他出入,站楼道朝天指地骂“你老家伙咋不死圪哇” !一怒之下,居然点火,大火呼呼呼已蹿上四层楼,浓烟滚滚,不是救护队赶到,非酿成大祸不可。说还有人看见,善子拄着拐棍儿,跑到街道闹,要低保。居委和街道人员耐心劝慰,说他女人因他工伤,已有一份不算少的护理费,儿女又都照顾上了班,不够低保条件。善子二话不说,抡起拐棍儿砸了人家办公室,暖水瓶爆了,文件、报纸、碎玻璃板片儿,满地狼藉。大前天,这回是明明白白,我就在身边,亲眼见——去市场买菜,见善子用拐棍儿指指点点,戳着拨拉一堆茄子、黄瓜、西红柿,问多少钱一斤?嚷嚷说凭啥要这么多钱一斤?那黄瓜西红柿鲜灵灵,被左戳右捅得稀烂。那些卖菜人显然对善子熟悉,慌悚应答不迭,忙忙用塑料袋装好一包包菜,硬塞在善子手里,脸上强挤着笑,说:“钱抽空送来不迟、不迟。”善子不苟言笑,腰板挺挺地拎着货,拄着拐棍儿,头也不回去了。
  “这岂不是《水浒传》里的牛二吗?”妻子说着便又些气忿咻咻。我作不得声。至那日不期而遇,我也渐次由邻居和几位老同事处听得一些善子的传闻。
  善子返回井下,去了辅助生产单位,当了一名瓦斯检察员。在一次盲区测风时,吸了有害气体,经医院急救排毒,原本已康复,还正常上了班。后来却又犯了。虽医院多方治疗检验证实恢复得不错,本人却时有神志恍惚现象,又添了头疼、恶心,行走不稳,便拄了拐。据说时常发作,不顺心、不随意时,每每情绪失控。据说,让矿上给子女安排工作,蹦颠蹦颠跑进领导办公室,扬起拐棍挨个儿砸窗户玻璃;闯进材料厂仓库,要灯管不敢给灯泡;拉生火材,皮板子不要,非叫将好木料锯成木圪墩;矿上给劳模发奖品,善子拣好的贵的,抱了就走。诸如此类事体,众说纷纭。挨好者、同情者、理解者,认为善子脑子被熏留下后遗症,病灶作怪。更多的人则信医院诊断,说“还不是装疯卖傻”?“要不那么多常人八辈子也巴望不到的好事好物,他狗日的能赢得大满贯?该得的不该得的全得了?”
  我心里七上八下纠结不休,但愿善子没后遗症,却又一时思忖,倒不如——或许,确该神志多少有点问题?
  善子终于来了。进门先将拐棍儿立在门后。我忙起身相扶,善子则摆手,换拖鞋,往衣钩上挂衣服,不急不缓地步入里间,坐在沙发上。身手比我麻利多了,哪像个拄拐的人?面似平静,善子却始终垂着头,极不自然地躲闪着我疑惑的眼神。显然,拐棍儿是摆设、陪伴罢了。
  俩人好一阵儿相对无语。岁月不饶人,当年精干的小伙子,如今鬓角显出灰白,又蓄了胡子,却两头翘翻着,怪异地八字撇开,是为了和拐棍儿般配?让人油然想起老照片、电视片里霸气派头十足的军伐、大佬、乡绅,乃至匪棍、混混儿。
  彼此问过家人、子女安好之类套话,便一时又叙谈不下去。善子显然有些惶急憋不住了,嗫嚅道:“老港(哥),咋就不、咋不问问圪,我咋就变、变成个这?……”
  我当然——我多想弄清原委呀!但更想得知他的负伤及病情。善子简略讲述了经过。当时确是入盲区测瓦斯, 也确实中毒晕倒了,幸好工友们发现抢救及时,才没出大事儿。
  “救治挺及时,大夫也对不赖,开头些头昏胸闷,再后便好圪。”善子沉默了好一阵,眉头结出堆疙瘩云,不住气长吁短叹,最后长嘘一口气,突然嚎叫般嗓音高出八度:“关键是不合理、说不清理、没个理!”善子愈讲愈来了气,“后来,你调走圪,后来,越往后越不比从前。咱们那时多公道、清明呀,我个农人上矿下井人,没门没窗,调上机关当干部用圪,你们、甚至矿领导待多好哇,将心比心,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不好好做事做人,自己先心中过不去圪哇。后来,后来就没个样儿,一样样的工伤不一样待遇,越浑人越露头露脸,不,那是蹬头上脸!可咱连该有的护理费也得不了,孩子们更连个临时工也找不下,处处设卡,处处要钱……善子宣泄的像决了堤的水,哗啦啦止不住。 
  善子护理费的事,我也有耳闻;近几年社风民风确也多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人们难免议论几句,发点牢骚。然“任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人伦涵养高低且不论,大义与法则底线万不可动摇逾越。好容易逮了个空隙,我插话说,古往今来,杀身成仁者有之,舍生取义者有之,卖国求荣者有之,贪渎无厌者有之;圣哲诫喻,理当捧奉芝兰入室,岂可混迹鲍鱼之肆?做人须有节有底线……”
  印象中从不与人口龋的善子,却毫不顾及地打断我,肆无忌惮地大声争辩:“道是道,理是理,大道理我懂不圪哇?可古往今来,啥山出啥牲灵(动物),啥林出啥鸟儿,你说对不对?那些年咋没这些横行霸道的人、歪门邪道的事?……”
  我一时语塞。人的正确思维行为由何处来?我扪心自问,亦试图再以内外因转化的道理劝劝善子,却一时举不出例证,自觉口拙舌呐,言辞无味,苍白无力。我记起“贫贱不能移”——善子曾讲过其父训导过他的两段故事,心里明白,无须再言,因为从伦理上讲,做人的道理善子自然不比我懂得少。
  而此时,善子则自嘲地有些戏谑般地特别告诉我,他曾“拜过”位“启蒙高师”。 我还第一次听他讲有过启蒙老师。我问是哪位高师?他憋不住地坏笑:“是三女儿啊。”
  “何方叫三女儿的先生?”我摸不着头脑。
  “是愣三女呀。”善子嘻嘻笑道。
  我搜肠刮肚,终于想起那位人呼“愣三女”的——人倒是白胖白胖,却一头黄发乱蓬蓬,似乎经年累月不洗脸,面颊上一团团形状幻化的污渍云朵,成天混迹于食堂、饭店、商店,双手黑爪子朝刚出笼的馒头上一抓,在刚端上桌的肉菜锅里一搅,众人恶心下不得口,愣三女便喜滋滋端回自家享用去了。逢办公室公务用品,则探囊取物般随用随拿。公安人员阻拦,愣三女即躺滚于地,披头散法,撒泼嚎骂,寻死觅活。再急了,便撕开上衣,解脱下衣。愣哇,愣三女呀,人们避瘟疫似的躲都来不及,谁能、谁愿和个愣女人理论、叫真?谁能撇得清?!其实,愣三女非但不愣,精明着呢。据说回家后妆扮俏丽得很,化妆品不是好牌子不用。
  “名师出高徒”。拐棍儿青出于蓝胜于蓝,“威震四方”便不足为怪了。
  接着,善子一连串问了我几次“咋不问问圪”,显然想急于剖露心迹、表白自我的意思。善子说,拄拐、头晕确是个幌子名头,惟右脚落下了病根是真,年轻时不显,近年却走不连利——悔当初没听我,没挂工伤。唉声叹气一番后,则又愤懑不咻:
  “你看看咱小区内,本不是大马路吧,供人行走吧?那天堵车,那天,我踉跄不迭紧往一旁躲避着,那小车司机——青头后生,便跳下车指鼻戳眼地骂‘老不死,撞死你’!爷怕谁哇?你碾圪!叫你碾爷圪哇!”
  “再看街上卖货些家伙,假货烂货哄人不说,短斤缺两倒气壮如牛!捣估电台秤欺哄人,你试试看,哪家不是八两秤?买活鱼,非经他手剔刮不卖,不到十斤,足足短了二斤!你妈的,爷叫你哄!”
  “管低保那些家伙,尽玩猫腻,横行无忌,开着小轿车领低保。你能吃圪,爷吃不圪?爷就要吃圪!”
  “报应你雷劈电击,下阴曹地府,下刀山火海……”
  我悄悄观察善子,原本极平常的事——时下有些人和事是有些歪,然善子说着说着就情绪失控,火冒三丈,似乎头发都根根竖起来,刚才还平和的眼睛里,便渐次蓄了阴森的光,愈来愈显出凶狠寒意,令人惶惧而毛骨悚然。
  善子心性如此扭曲嬗变,我心头像悬了把解不开的锁,又存着担心、悬心。看得出,善子心里也不好受,尤其讲到为两子女找工作装疯卖傻、丑态百出时,善子眼里蓄满泪水。据说,遭保安辱骂打扯后,善子当场喝下一瓶安眠药,虽说事先瓶子里装了维C片谎称作安眠片,却被拉往医院抢救,洗胃、灌肠,屎尿横流,众人躲避不迭,满楼道唾骂声不绝于耳,善子羞臊得十几天假装昏睡不睁眼见人,却不得不继续装疯卖傻挺下去。我深为善子如此行径惶窘不安,难道仅只华山一条道?然细斟酌,其俩子女仅凭现有文凭,又没啥特长,想找份国营工作,还真没啥好法子。却又一时感叹善子还将我当为亲人,当真心朋友,将私密和盘托出,此刻,拐棍儿尚能还原为善子,骨子里人性良知尚未彻底泯灭。我唏嘘不已。若人与人都能坦诚为善、互助友爱,那多好哇。
  善子上门找我,一则多年未见,闷得肚里鼓涨,急切想寻个宣泄倾诉处;二则,是有件事想让我帮忙。善子小女儿大专毕业,工作单位也闹下了,但起先应聘时,辗转了几家单位,丢失份履历表,估摸是落在了组织招聘部门,去寻过几次,答应给找找,多时没回音,孩子急眼,善子估摸我熟人多,想让帮帮忙。对一个家庭和孩子前途而言,这是件大事,是件该办应办的事,凑巧那圈儿里有两个朋友,于是我便和善子约定一道去找找看。
  我准备联系辆车,善子不让找,说老港(哥)帮忙即够意思啦,坚持他打辆车去。相持一番,决定乘公交车去——公交车站就在小区口大路口,很是方便。想来这般最好,顺便多拉拉话,遛遛腿,逛逛街——天上七仙女尚艳羡人间肆井烟火之乐嘛。万不曾想,乘车却乘出了事端。
  因素日极少乘公交车,不知乘者多不说,这“人间烟火味”是如此地差强人意,令人烦恼。二人拥扶着上了车,迎头便见门前老年座位上端然一对俊男靓女,女孩儿挤在男孩怀里,一条腿伸出老长,也不虑碍及人们上下进出,旁若无人地看手机上的歌舞节目,半米长的高跟靴哏哏哏地凿打节拍。鬼使神差,我和善子恰好被拥挤到女孩儿座前。人流拥塞涌动,那女孩儿便一双凤目狠狠剜了善子一眼。一站到了,又添塞进来几个人,善子的拐棍儿一时被拥挤着挨靠住了女孩儿的靴子,女孩儿便火烫了般尖叫:“挤什么挤,挤什么挤,蹭坏了赔!”
  我上车即看到善子郁怒的脸色——别说这老年座本该我们这把年纪人坐的,即便不叙这层理,依善子这些年的经历——拐棍儿岂能徒有虚名?习以为然,拐棍儿游走何方不是头牌大份儿?我紧紧按住善子的手,又示以凝重眼色,善子强忍着,眼里的怒火却晃幽幽燃烧着。不知车有了故障还是遇到了急况,司机猛然急刹车,满车站着的人都把持不住,善子则连人带拐跌撞在女孩儿身上。女孩儿勃然大怒:“你个拄拐棍子讨吃要饭的老不死,浑身破破烂烂臭气烘烘,老流氓,故意耍流氓!”善子早已按捺不住,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早抡起拐杖便打了下去。我吓坏了,打人犯法呀,万一打出个好歹咋办?幸而尚好,女孩儿躲得快,善子的拐棍儿落在了坐椅靠背上。接下来便匪夷所思、始料不及,——那拐棍儿竟不停歇恶狠狠又落在车玻璃上,顿时,偌大的窗玻璃哗啦爆炸成碎片。乘客惊慌尖叫躲避不迭。再看善子,双手拄拐,一声不吭,两眼直勾勾、凶巴巴、一转不转地盯着女孩儿——俨然刚由疯人院跑出来的精神病人!俊男靓女大屁也不敢放,跳起来惶急地挤到人伙中去。善子却不怕玻璃渣子划了衣服,泥塑般端然而坐,用拐棍儿戳着车窗边人们惶恐中腾空的座位,命令我,还有旁边几个人:“坐,坐,都给爷坐圪!叫你坐,就坐圪,坐不坐圪?!”善子凶眉霸眼,将军喊令士兵的作派,确乎威严凛然而不可违。呜呼哉!坐不上没法子,如今不想坐看来也是不行的。公交车没了大玻璃前的几个车座,风飕飕吹得人面颊麻木,头发竖起来,几位女子长发凌乱似麻团,大致像古壁画上的束发神君了。乘务员煞白了脸,悄悄贴近我耳朵:“这人神经得不轻?”我啼笑皆非,有苦难言,只好含糊地点头。啥叫如坐针毡?何为度日如年?我是真真切切饱尝过了。
  假亦真来真亦假。我知道善子是不大懂《红楼梦》的,对戏剧更没研究,然而却能将戏演得如此形象逼真,角色转换若神来之笔。和几位文化理论圈儿的朋友议及此事,觉着若从社会意识形态人文角度透析,一定环境、地域条件,影响制约人的思维不能排除。综合善子的种种怪异行径看,曰其思想灵魂嬗变扭曲不夸张。然而每每骤然间情绪失控,却不能不说是病态,善子的神态理智也确实有点问题。我抽空特意去拜访了一位精神科的专家朋友。他分析了善子的状况,综合我的叙述,说各项医疗证明不是中毒后遗症,而病灶在于伴有较重的精神抑郁,偶遇外界刺激或周边敏感人事环境影响,往往会一触即发,情绪行为失范、失当、失控,历久弥深,潜意识或曰下意识——条件反射般地积淀为行为习尚,西洋医学界通称之为“歇斯底里”,意味着爆发那一刻,已处于疯癫状态,且这种病颇难痊愈。
  我便有些替善子担心,当然更为其惋惜,所谓哀其不幸,叹其不争。拐棍儿——这算个人名儿吗?而善子、梁善善,多好个名儿,多好个人呀。

  令人担忧的事儿终于发生了。善子连同拐棍儿一起烟消云散了。这次不是汽车,是火车。
  据说,那天善子相随两人到相距不远的一个精神病院去取药。工伤,一应医疗费用本人不需花钱,却限定数量、时间,约一月去取一次吧。其时刚进九月,早晚虽添凉意,白天则艳阳高照,秋风送爽。三人均骑自行车(善子一个拐棍儿居然能骑车),一路秋景旖旎,顺风顺水。事故出在返程途中。由住宅区途经医院的路上,横亘有一条铁路线。若顺公路走,两线交汇处建有立交桥通道的。三人图近,由田野小路横穿铁路。眼看一辆火车风驰电掣般驶近,另两位说等火车驶过再走不迟,善子却焦躁不耐烦,豪气冲天,似乎那风驰电掣的巨轮亦不在话下:“火车也得给爷让路圪!”只听雄赳赳一声断喝“冲,冲哇,冲过圪哇”!果然在火车头驶来的瞬间前冲了过去。然飞速行驶火车挟裹来的巨大风力,顿时将善子连人带车扇出几米远,善子的头重重磕碰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顿时血流如注,没来得及上医院,人已闭了眼。
  按当地习俗,找“二斋”(阴阳先生)选了七天出殡。除了家人和几位老乡,来凭吊者寥寥,这场面早料到了。相反,街头巷尾簇簇团团,人们窃窃私语,说长道短,作壁上观者有增无减,多日不息。
  善子的儿女找我,说时下治丧讲究念祭文,想让我也为善子写一篇。两个孩子拘谨凄楚,我明白他们的心境,祭文多是言故人生前好处的,他们晓得惟我理解其父——他们的父亲原本良善并是位有益于人的人,希冀借此为父亲正正名吧。祭文是推善子本族一位有文化的长者颂念的。那长者虽不会普通话,一口乡音乡腔,却念得清爽明白:
  哀哀善郎,遽去何忙?
  阴阳幽远,难倾衷肠。
  君本誓愿,去疥浴香;
  今君不语,隐痛难张。    
  君乡虽僻,家教煌煌;
  勤恳至诚,仁厚绵长。 
  为谋生计,离乡上矿;
  艰辛不避,劈山开巷。
  助人悦己,广泛众爱;
  公私分明,宽厚忍让。
  尊长怜幼,敬业爱岗;
  更兼才艺,颇有多长。 
  铁木水电,样样精当;
  油漆绘画,声名远扬。
  艰险苦累,君先冲上;
  历历当年,令人断肠!
  无奈红尘,幻化沧桑;
  迎风浊浪,君难执浆!
  为儿为女,父爱可鉴;
  贫贱不移,岂可彷徨? 
  移情易性,悖失伦常;
  改弦易辙,甚为不当。
  呜呼!  
  个中苦衷,唯君独尝;
  争锋巨轮,何其悲凉! 
  君工白鹤,驭之颇良;
  携拥鲜花,青云直上。 
  汝之至嘱,吾当铭记;
  谕汝子女,莫失修养。
  仁义良善,秉承祖训;
  执著真诚,再显荣光!
  善子好走,安息良良;
  伏惟尚飨,尚飨尚飨。

  说来也怪,原本朗朗晴天,那先生念祭文的当间,却平地袭来一股股冷风,刮得灵棚苫布哗啦啦响。及至过午,竟扬扬洒洒飘起雪花儿来,地上泥泞不堪,人人脚底拖着厚厚层泥。傍晚时分,居然硬邦邦满世界结了冰。雁北地区虽入冬早,尚未见过农历九月即挂冰,实实罕见。这无疑又为人们的窃议添了口资。
  我禁不住心头一股股酸楚,便返回楼上一位邻居家躲坐。楼区办丧事,免不了借用左邻右舍之屋。因大多数人在楼下祭奠,这屋倒清静。却听里间一位妇女正哄小孙子睡觉,就听那妇女边拍摇孩子边哼哼道:“小宝宝,快睡吧,这回咱们不怕啦。拐棍儿拐棍儿不来了。到哪儿啦,升天啦,咋升了,撞车了,洋车撞了火车啦,灰头耷脑灰死啦……”妇女的摇篮调儿吟唱凄婉低沉,却炸雷般震得我耳鼓轰轰轰响,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落荒逃奔楼下去。
  傍晚例行亡灵前烧纸时分,院子里已到处白茫茫一片。几次点火烧纸,竟被风搅雪扑朔朔吹灭。于是众人便又幽幽私语。善子至亲族人中,多数人对他的病灶根底心知肚明。善子父母早几年已故去,本家两位长者认为,善子固然病灶在身,然其有违家教人伦的行止令人不齿。但从小看善子长大的老婶儿却持有另见:打小看大,善蛋儿骨子里是个仁义本分孩子。杀人啦?放火啦?还是欺男霸女啦?比起现如今那些杀人越货、拐卖造假等坏人,孩子是懦弱无助才走了这一步,和火车叫劲,明明个病人嘛!说着说着便哭诉道:善蛋呀善蛋呀,命苦死了,啥法子不好,非挑这条道?老天爷再睁眼看顾看顾这家吧,别和孩子过不去啦……。在场的人都落泪。善子女人忍不住大放悲声:“梁善善,你就这么赶趁着甩手走了?让家人娃们咋念你的好呀,又叫人家世人咋看你呀,莫非连老天爷也为不下呀,你灰圪哇、灰圪哇……”
  善子的一双儿女泪眼婆娑,无助地看我。我想再安抚他们几句,却不知该由何谈起。我茫然地看着一伙人又忙着搬炭、劈柴、搭火堆。
  天愈加昏朦,那雪棉朵似地坠落,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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