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增战:苏轼的背影
夕阳西下,苏轼的背影在天地苍穹间缓缓升起,在一片火烧云的映照之下,他的背影悠远而又高大。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在灿若星辰的文化名人之中,东坡先生真的是一个让人不得不景仰的人。
作词,冲破专写男女恋情和离愁别绪的狭窄题材,一扫晚唐五代以来的萎靡淫邪词风,树立了词这一中国古代文学新的体裁,开创了影响中国文学千余年的“苏辛”豪放词派,“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
作文,列入中国古文成就最高的“唐宋八大家”之中,公认宋朝三百年文章第一人,文章平易流畅,豪放自如,“其文涣然如水之质,漫衍浩荡,则其波亦自然成文。”与他同时代的文人都以能与他交流文章,能被称为他的弟子为荣。
作诗,诗风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在艺术表现方面独具风格。在唐诗创作高峰之后掀起中国诗歌史上的又一次创作热潮,形成唐诗、宋诗双峰并峙的局面,引发了后世诗歌创作到底是应该“宗唐”还是“宗宋”的无尽争论。
作书,遍学晋、唐、五代名家,得力于王僧虔、李邕、徐浩、颜真卿、杨凝式而自成一家,丰腴跌宕,天真浩瀚,“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我书造意本无法”,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合称“宋四家”,而列“宋四家”之首,自此而后的千余年间,书法大家难有出其右者。
作画,着意墨竹古木怪石,奇想远寄,画外有情,反对形似,反对程式束缚,“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首提“士人画”概念,为后世“士人画”发展奠定了基础。
三千年的文化史上,诗、文、书、画,多少文人学士,能对其中之一小有成就,就足以傲视同辈,称颂后世,而东坡先生却几乎将所有的方面都达到了极致,这真是神一样的存在。
在文学史上占据如此位置的他还是一个杰出的行政管理者,在他做过官的几乎每个地方,都留下了很好的政声,凤翔东湖至今碧波荡漾,杭州西湖苏堤上垂柳依依,游人流连忘返。中国文人都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梦想,李白终身自比管仲、乐毅,“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有着一肚子的抱负和理想。但做文学艺术和做官干事情这两个命题却一直充满矛盾,做艺术的人要有想象力,要情感张扬,做官的人要性格沉稳,一切从实际出发。因此李白一生空怀抱负,却只能在长安的酒肆上,在长江上的扁舟中困顿失意,借酒浇愁,杜甫努力了一辈子仍只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管理兵器仓库的小官。把艺术创作和行政管理结合的如此好的人,苏轼绝对算的上为数不多的其中一个。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的背影映照在四川眉山那条布满青苔的石板路之上,映照在赤壁古战场的高山峭壁之上,映照在湖北黄州穷乡僻壤的茅屋草庐之上,映照在海南儋州天涯海角的原始森林之上。人们都从他的背影中看到了辉煌风光,我却从他的背影中品味到了落寞和凄凉。
他有很多朋友,伟大的人物身边自然会有很多伟大的朋友。他对朋友真诚,朋友之间也会有观点不同,也会有意见分歧,他不想让这种分歧演变成为你死我活的斗争,因此他的厄运就从这种从来不选边站的政治立场开始。
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改革家王安石“天变不足恤,人言不足畏”的激进政策导致民怨沸腾,他善意的提醒朋友注意方式方法,让这位性格偏激的朋友愤怒,将他列入“旧党”一路无情打击,乌台诗案让他受尽酷刑折磨,命悬一线。
中国历史上很有名的历史学家司马光全面反对王安石的激进政策,他毫不客气的指出,王安石的改革也有许多值得称道的地方,这更让始终以打击王安石改革为目的的朋友错愕,对他的政治立场产生严重怀疑,自此开始了他不断的贬谪之路。数十年时间,从堂堂正部长级干部到穷乡僻壤的民兵连副连长,再到被流放软禁的囚徒,从繁华热闹的京城汴梁一直沦落到堪比南美原始丛林的海南儋州。
别人跟着朋友沾光,他跟着朋友倒霉。
他有过三次婚姻,每一位妻子都对他温柔体贴,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都愿意不离不弃的跟着他,但每一任妻子都不能终身陪伴在他的身边,早早离他而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他用沉重的笔触抒写着对亡妻的无限怀念,借亡妻的灵堂也倾诉着自己的衷肠。
他的人生事业遭到一次比一次严重的打击,沦落到苟延残喘的活着,随时面临死亡的地步,他的感情充沛,命运却要让他连最心爱的女人都守不住。
如果是你,人生一直如此倒霉,看不到一丝希望你会怎么做?会不会自杀,求得一了百了,永远的解脱?
但东坡先生在如此孤独凄苦境遇下仍然保留着天真,这是对人性的坚守,是阅尽世事苍凉之后的豁达。在湖北黄州这个贬谪之所,闲来无事,看到肉贱菜贵,老百姓无人爱吃猪肉,他随意一鼓捣,就做出了人人爱吃的“东坡肉”,让原本低贱的猪肉立即有了身价。人生事业受到限制,我总要在其他的方面继续追求,连简单的“吃饭”也被他搞出了名头。看到有人借用他的名头售卖货物,他没有想去追究对方对他名誉权的侵犯,而是厚道的说:来,我再亲笔给你写一篇广告。他调侃朋友佛印是“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一贯严肃虔诚的大和尚也被他的幽默感染,不禁会心颔首。
面对生活的磨难他一直在微笑,这微笑里带着泪水。
即将走向人生终点的苏轼邂逅了王安石,这个曾经把他当成敌人的朋友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锐气,两人相见,相视一笑,没有仇恨,只有对人生短暂,世事无常的感慨,他们的背影最后都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他是文人之神,他是一个真正的人,中国历史上只有一个苏东坡,幸好中国还有一个苏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