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青春与太阳石的血汗相拼
人生是条无定河,有时狂暴有时讷,
长夜如梦漫漫熬,磨难似刀款款割。
辗转奔波谋生计,挥汗抡锹装煤车,
此情今日成追忆,细品慢嚼回味多。
天凉好个秋,心碎一宵梦。有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几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后,山里的气候一下子变得凉飕飕起来。独自站在三楼办公室窗前,工业广场、储煤仓以及正在建设中的洗煤楼尽收眼底,眺望远山,一派烟雨迷茫景象。几缕雨丝,一袭秋凉,触动我二十多年前辗转奔波在家乡附近大小煤矿奋臂装车的酸涩记忆。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经过长冻严寒的冬眠,改革的春风终于在中国大地上开始徐徐吹拂,枯木吐芽,万物复苏,在料峭的春寒下充分展示着不可遏止的生命力。作为全区乃至全市的煤炭资源大乡,在各级政府“有水快流”改革开放经济搞活政策的鼓励和纵容下,家乡河底一度曾掀起轰轰烈烈的“全民挖煤热”。经济发展全盛时,全乡98.7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大小煤窑竟达500余座,67个居民组每组平均7座之多,真可谓星罗棋布,千疮百孔。这些乡办、村办及个体矿几乎没有什么现代化设备,基本上靠原始的办法来维持,挖煤、拉煤、装煤或者建设坑道,全靠人力和畜力。于是,便有一支支灵活机动的装卸工队伍穿梭奔波在各大小煤矿、焦厂、洗煤厂之间。
初中毕业后,我尊重父亲的意愿,毅然放弃升学深造的机会和锦绣前程回乡务农,同时在农闲的时候四处打工贴补家用,用稚嫩的双肩挑起家庭的重担。而在家乡附近的小黑口上当装卸工,就是当时最好找的活计,也是当时煤矿最常见、流动性最强的工种,同时也是当时煤矿最累、最苦、最脏的工种。说到煤矿的装卸工,其实就是原煤装车工,用铁锹将煤场里储存的原煤一锹一锹装入重型汽车的车厢内,外销到附近或外地的焦厂、洗煤厂及其它用户。记忆里,我的装卸工生涯是从1988年10月开始的。由于我担任过磅员的西凹煤矿(为我乡西凹大队村办煤矿,因经营不善,抵押给公社企业办,再由公社企业办转包给苍圪台村民王春新、张月才、拾亩村民孙锁明、东凹村民赵玉忠等人合伙经营)转让给山外某乡镇,我从煤矿回到村里另谋生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我来到本村的村办煤矿——小水泉煤矿找活。该矿当时的实际当家人是乱石沟村的秦芳林,他非常爽快地接受了我,将我纳入了矿上的装卸工队伍。装卸工的头是个身体非常棒的小伙子,名叫秦刘锁,也是他们村的人,老板的本家。装卸队也就四五个人,我来了后自动分成两伙,一伙为乱石沟帮,秦刘锁带领着干,另一伙就是我和同村的李天生。众所周知,煤矿装卸工的工作是极其繁重的,每天要举着大铁锹端起满满当当的原煤扔在依法、机盖、嘎斯(当时流行的几种载重汽车)、拖拉机上,人力装载重型汽车十余辆,大致每人每天要装载原煤七八十吨。每天清晨只要一睁眼,换上工衣来到煤场,繁忙的一天就开始了,除了中午象征性地就着咸菜啃几口凉馍,喝两碗白水,便是马不停蹄、手不释锹地拼命挥锹苦干。说句老实话,那些日子里,整个人每天就像这热水里泡着一样,衣服几乎没有干过。怎么时候看到都汗流浃背,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但是,我的心里却是平静的,满足的,无怨无悔的。正如我当时填的一首词《水调歌头•等车》里所说的:“西凹罢职回,北山来装煤,鄙人生性淡泊,对钱无所谓,遥忆过磅半年,固然活儿轻松,表面看不累。争竞不断头,口舌恼心肺。啃凉馍,喝白水,无缘悔。等车闲坐漫游,当似神仙美。钱财身外之物,才华深藏胸内,不争宠与贵。知足人常乐,清贫复何悲?”这可能是刚刚脱离了与拉车工斤斤计较、吵吵闹闹的环境,耳根子似乎一下子清净了许多,再加上当时正当盛年、血气方刚,刚开始干的时候,我干劲冲天,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劳其筋骨饿体型,松其神经拓心胸,汗水赚他几块钱,经济放我一颗心。熬夜苦干不觉困,晴昼闲坐却嫌闷,做个男人实不易,柴米油盐担子重。”回想那时候,面对环围在煤堆呈扇面排开的十几辆拉煤车,我和李天生无惧无畏,镇定自若,各站在一辆车前奋力装煤的情景,至今思及犹有热血沸腾,青春回归之感。那时候,一旦一辆辆满载原煤的拉煤车打发走后,中间休息的空档稍微长一线,心里就空落落的。
那年年底,在一次月底核对账目的过程中,我发现我们倆当月的装煤车数、产量均与矿上公布的数目有不小出入(我每天都要对所装的原煤车辆车号、吨位进行登记)。为了弄清真相,我们俩先是查了矿上的销售存根,然后到装卸队队长秦刘锁的家里核对账目(其时,他家中有事,正请假在家),结果发现在他的装车票和记工本上,有近百吨原煤去向不明。我和李天生说,你这里没有装车票,记工本上也没有记录,而矿上的销售存根是绝对不会弄错的。这就说明这近百吨原煤我们是实实在在地装上车了。要不,你再找找,是不是孩子们贪玩弄丢了?在我们倆的一再坚持下,秦刘锁老大不情愿地装模作样在房间里找了起来。得来全不费工夫,果然就轻松地找出了一卷卷被揉皱的甚至撕得面目全非的装车票。经过我们三个人的细心核对,有七十多吨原煤有了着落,尚有近30吨最终石沉大海,下落不明。我们倆的顺藤摸瓜、寻根溯源毕竟有了一定成效,尽管没有彻底澄清事实真相,剩下的那近30吨我们也不计划继续追查了,按当时矿上的劳动计酬每吨五毛钱计算,不过就是十几块钱吗?老子不要了,留给你当棺材本吧!我在心里恨恨地骂道。然而,近百吨原煤,堆在平地上,那是多么大的一堆呀?要一锹一锹全部装在车上,那又要耗费我们多少血汗呀?说没就没了,说昧就昧了,凭啥呀?还有点良知不?回家的路上,无论自己在心里怎样劝解自己,开导自己,始终无法说服自己。为了排泄郁闷情绪,以免给心灵留下阴影,当天夜里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我义愤填膺地填下了下面两首词。第一首为《满江红•反抗》:“八斗高才,埋没也,不甚稀奇。无奈何,安分守己,出卖力气。叶凋花谢时令逼,青春已随流光去。忆往昔,视人皆吾友,何其愚!红尘事,徒欢喜;装车帐,枉留底。差三五十元,跟踪追击。穷人汗水不值钱,弱者身上有人骑。不甘心,岂容他捞钱,我出力!”另一首为《念奴娇•问秦郎》:“君子爱财,取有道,有道人人赞许。劳动致富乃美德,不劳而获有几?血汗之资,苦力之酬,克扣不合理!借问天良何在?欺压良善,枉披一张皮!不见每车装满后,瘫作一团软泥。骨头散了架,力竭筋疲。善恶必报,莫要违逆天意!”近30年过去了,年逾知命的我心里早已释然了。也许真是孩子们贪玩将我们的装车票撕了,秦刘锁并不是有意要昧我们的血汗钱吧?
后来,一直持续到2002年,我的装卸工生涯仍若即若离、时断时续,始终难以摆脱与装煤锹为伍,受包工头盘剥的辛酸命运。1988年到2002年的14年间,我先后跟邻村口子河的孙宝富、交口村的刘东生,跟口子河的孙保安、朱双学,跟我们村的李学生、郝东平,分别在原子沟的吴保宁矿、尉三林矿、三交村王德俊的石板坡矿、前辿村的王青记矿装过车。前辿村(又叫乱坟疙瘩)与我们村只隔一道山梁,直线距离只有500余米,2001年前后,我和发小、同伴李学生每天背着干粮,翻山到该村村民王青记的煤矿装车挣钱。2001年的冬天,天非常冷,我们倆风雨无阻,披星戴月,在这里奋战了一个冬天。记得我在一首题为《前辿装车》的词里这样写道:“天寒风吹哨,奋臂装车热汗冒,身著工衣戴破帽,撂撂!权为挣张老头票!贪财君莫笑,一家衣食向我要,‘老牛’爬坡猛拉套,嚆嚆!稍不用力便后倒!”第二年春,在矿主的盛情相邀之下,我们倆再次来到该矿,延续苦乐人生的装车生涯。在这里,我曾口占一首题为《顶风装车有感》的顺口溜:“乱坟疙瘩翻梁西,一对黑人做苦力,风沙阵阵迷人眼,汗水滴滴活煤泥。遍野麦苗绿毯铺,满山桃花红霞披,第一需求食与衣,风景再美难充饥。”还有一首《突击装车》是这样写的:“晨兴黎明便出工,子夜乘车始回村,千家万户尽入梦,两三窗灯如残星。”煤矿装卸工是一群普通的体力劳动者,在别人眼里我们没有尊严,有时还会被个别人瞧不起。我们用自己的辛勤劳动换取养家的柴米油盐,同时也为矿主不断创造着效益,为国家建设输送能源,为家乡经济建设贡献力量。而我们在劳动中超极限的劳累程度,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为了人生最基本的温饱需求,我们用行动诠释着对生活的执著,述说着意志的顽强。先说吃饭,车多活忙的时候哪能顾得上吃饭,吃馒头是最快而且是可以边吃边干活的一种方式。一边吃饭一边干活是常有的事,雪白的馒头到嘴里时早被煤灰染黑了。一天下来,从头到脚全是煤灰,吐的痰都是黑的,只有牙是白的。那时候,我手上的血泡从来没有消失过。那种钻心的疼,彻骨的疼,也成了我一辈子都忘记不了的疼。不畏那腰酸臂痛腿肚子筋转,不畏那风吹日晒浃背里流汗,山路崎岖早出晚归练脚板,人生五味酸甜苦辣都尝遍。在那挥汗装车的14年间,我在家乡附近大大小小的煤矿,与同伴一起奋臂挥锹装煤车,切身体会到了煤矿装卸工劳动之繁重、生活之艰苦和工作环境之恶劣,对人生有了更进一步的深刻认识和感悟。
“为什么有的人青云得志终生优游,而有的人却在困境中挣扎苦斗?为什么有的人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而有的人满腹才华却换不来一餐鱼肉?为什么有的人胸无点墨却高官厚禄,而有的人却将学问跟咸菜萝卜共就?为什么有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名利双收,而有的人却将才华埋没在田庐?”“你是不是让我终年在太阳下低头,流着汗水默默耕耘这田畴?你是不是让我终生在风雨里奔走,喘着粗气踽踽跋涉这山路?你是不是罚我整日在岁月里劳碌,背着重负时常将眉峰紧皱?你是不是嫌我生活的底蕴还不够深厚,迟迟不肯光顾我的田庐?”才高八斗啊,空空两手,经纶满腹啊,清风两袖!不平则鸣啊,满腹愤怒,我向上苍发出一连串质疑和怒吼!那时候,精神苦闷的我寻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人生坐标,一次次迷失在十字路口……
2003年初,应河底乡一矿矿长郝张平之邀,我重操旧业来到该矿担任南采区过磅员;2004年春,在长兄推荐下,我来到古城煤矿担任瓦斯员,从此彻底告别了艰苦繁重的装卸工生涯。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和国家、省市区政府对煤炭无序开采的大力整治,以及近年来波澜壮阔的煤炭资源兼并重组的浪潮,如今,家乡河底只剩下两三座较大规模的煤矿,而且均被大型国有企业兼并收购。由于党和政府十分重视煤矿安全生产,煤炭开采、运输有了现代化的设施,煤矿工人的安全生产条件有了根本改善,煤矿原煤装车由人力装煤逐渐演变成今天的原煤仓漏斗、装载机装煤。如今,当年那些年轻力壮的装卸工们,已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中有的已撒手人寰(秦刘锁在一次井下局部冒顶事故中致残,已去世多年),有的已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有的则失去联系。一曲落寞,一丝惆怅。尽管人工装煤这种原始的原煤装运方式早已成为了历史,但那段奋臂挥锹装载煤车的艰苦劳动经历,却给我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抹不去的记忆。
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凝眸回望,我已经不再觉得当年所经历的劳动经历是一种折磨,反而将它看作是一种生活阅历,一种人生机缘。我甚至应该感激这份机缘。正是这份机缘,让我感受到了严冬后的那一丝暖;正是这份机缘,让我嚼出了这苦涩中的那一丝甜;正是这份机缘,让我用欣赏的目光看待每一天;正是这份机缘,让我信心满怀迎接命运的挑战!哭也好笑也好每次都有新体验,悲也好喜也好每天都有新灵感。若没有这刻骨铭心历劫难,哪有这血泪凝成诗篇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年我认为是上天对我虐待和体罚的繁重体力劳动,其实是命运之神对我的特殊照顾和锤炼。正是因为我经受住了这种脱胎换骨的考验,咬紧牙关挺过了难关,才彻底告别了怨天尤人的旧世纪,迎来了人生万紫千红的新春天!(晋能集团四通煤业 马关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