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旨遥深
刘勰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于时序。”作为意识形态方面的上层建筑之一的文学,必然打上那个时代及其社会思潮的深刻的烙印。
魏晋之交,在陈寅恪先生看来,则是翻天覆地的变革:
司马氏之帝业,乃由当时之儒家大族拥戴而成,故西晋篡魏亦可谓之东汉儒家大族之复兴。典午开门之重要设施……皆与儒家有关……此亦古今之巨变,推原其故,实亦由司马氏出身于儒家大族以致之也。
魏为东汉内廷阉宦阶级之代表,晋则为外廷士大夫之代表。故魏晋之兴亡递嬗乃东汉晚年两统治阶级之竞争胜败问题。……司马懿,其年少与孟德二十四岁,又后死三十一年,乘曹氏子孙孱弱昏庸之际,以垂死之年,奋起一击。二子师、昭乘其遗业,终于颠覆魏鼎,取而代之,尽复东汉时代士大夫统治全盛之局。
“魏晋易代,体现为中国思想史上一大危机,即权力系统对于文化价值系统的阴谋化利用,导致的思想困境。”也就是说司马氏集团并非真的信仰儒家思想价值,而是借机摧毁曹魏基团的思想堡垒。“在这个时代,学术与政治不仅已经泯除界限,而且变化为一种纠缠不已的利害情结,内化为一种士人生存的危疑处境。”所以便有了阮籍等人的悲剧。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他生活在机富贵安乐又满怀忧祸的境地中,处在身不由己的政治争夺中。由此他的诗里满藏人生的忧惧,内心总处于异常矛盾复杂的状态之中。看似狂傲不羁,洒脱恣肆。实则“一种极端压抑之中扭曲的生命形态,一种因苟活于乱世而付出了痛苦代价的生命形态。”所谓“阮旨遥深”,《晋书》本传载:“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之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钟嵘《诗品》将其诗列为上品,说他的诗:“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帏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魂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阮籍的内心正如自己所写乃一“孤鸿”,天地如此之大,独徘徊,这是怎样的一种忧惧,诗人的生命灵魂均无处安顿,“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也许这种忧惧,只能诗人内化成伤,忧思独伤心,独怆然而涕下。而偏偏阮籍以最放浪形骸的方式宣泄内心的孤苦,而这种行为的反差无益于减轻一丝一毫的苦痛,反而加重的是对生命的折磨与煎熬。这种看似千古奇有的狂傲,正是诗人对生活难以放置的热望与执着,以及对生命的那份虔诚。正如(清)沈德潜《古诗源》卷六:“阮公《咏怀》,反复零乱,兴寄无端,和愉哀怨,杂集于中,令读者莫求归趣。此其阮公诗也,必求时事以实之,则鉴矣。”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
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
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
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
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繁华”竟憔悴,最终“荆杞”一片,驱马西山,满眼凝霜野草,虽然满怀“汤火”却也如履薄冰,孤独无人知晓。自身欲求解脱却又不可能,逆来顺受难以适应。
司马昭尝云:“天下之至慎者,其为阮籍宗乎!每与之言,言及玄远,而未尝评论时事。”好友嵇康亦谓“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而他的青白眼,则说明他爱憎分明,嫉恶如仇。阮籍的内心睥睨一世“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方”“挥剑临沙漠,饮马九野埛”可见阮籍的“至慎”是为了压抑与掩饰其锋芒与抱负,从而苟活于乱世,人格的扭曲注定其悲剧的自我世界。
清人薛雪说:“阮步兵咏怀,寄愁天上,埋忧地下”而在胡晓明看来是“是天上地下均无着落,来无藏身之地,去无可往之乡。”在我看来诗人则是广袤天下之孤鸿,飘萍,内心无以寄托,从而从无安宁。正如陈祚明所言“嗣宗《咏怀诗》,如白首狂夫,歌哭道中,辄向黄河,乱流欲渡。”